崃崃新秀丨许晓敏新作夜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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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在邛崃,写小说的作家不多,九零后许晓敏是很突出的一位。她一直在写作路上探索,从现实主义出发,却又时常打破传统,让我们看到了小说的另一种可能。

夜谈

许晓敏

我做了一个梦。

这真的是一件怪稀奇的事情,因为我不是一个爱做梦的人,经常头刚沾着枕头,过不了两分钟就已经昏昏欲睡,很快发出浊重的呼吸声,就跟八辈子没睡过瞌睡一样,睡眠出奇的好,做梦比起生意上的顺利签单更像是一件稀奇事儿。在梦里,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,到处都是灰暗一片,云迷雾罩,父亲和母亲去地里干活儿回来了。父亲在山上抓了一只野兔子,右手拽着兔子耳朵,那兔子还在不停地蹬着空气翻滚,左手提着三个红彤彤的胡萝卜,泥巴湿漉漉地黏在上面,两只手举到了头顶,跟母亲说要做萝卜烧肉,得放点点儿醋。因为我喜欢吃酸的,菜里只放一点,舌头都能尝出来,母亲用一根筷子把马尾盘在了头上,笑眯眯地回答说,要放要放。

过了一会儿,他们就站在家门口叫我回去吃饭,我正要跑过去,杜甫就走过来了,他说他去城里专门割了我爱吃的卤肉,红油凉拌的,我得去他家里吃饭,两边都在叫我过去。正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,闹钟就把我叫醒了,这是我女儿杜菲之前用的蓝猫闹钟,叫的是“懒猪起床,懒猪起床”。我揉了揉眼屎起床,扯开窗帘,日光还没有完全亮开,只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,空气里的凛冽让人缩紧了,喝了一盒热牛奶,再烤了几片吐司就可以充当早饭了,刚收拾完盘子,司机老廖的出发电话就来了。

老廖要开车回老家夹江县,那是一个雨水充沛,竹林密布的地方,跟我土生土长的地方隔了五百多公里远。我是瞒着朋友跟着去的,坐上副驾驶的位置,心沉得发紧,脸也绷疼了,老廖还有些不习惯,时不时偏过头看我,巴不得像以前那样,我在后面打电话或闭目养神,他只负责一言不发和开车。

老廖脸很圆,下巴短,侧面看往后缩,有很严重水泡眼,穿着一件夹绒的灰棕色皮夹克,衣服已经掉皮很严重了,背上有一只刺绣的凶悍老鹰,这是老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,当年花了十几块钱买的高价二手,据说产地是在美国,他每年回家过年的时候都穿着,喜欢的不得了。我们没怎么说话,一般都是他耐不住沉默了,就先引起一个话题,此刻他就很时髦地在谈论着,这次回家他要抽空去一个美容院割了眼袋,至少可以年轻五岁,他在车里等我的时候,就爱刷抖音,说有一个他喜欢的演员倪大红就割了,看着就挺好的,他找的是侄女儿割双眼皮的店。

我们一路都在往北的方向,已经开了四个多小时了,为了节约一百多块的高速费,老廖提前下了高速,驶进了一条还算宽阔的乡道,我跟老廖提前说了,我来给高速费,他不同意,还说让我节约着用钱,现在家里还有老小等我养家。

一路上路过的人家户不多,好不容易在拐弯处遇到家叫“小何血旺”的小菜饭馆子,我们就停下来吃个午饭,老廖去了厕所,出来之后脸湿漉漉的,估计洗了个冷水脸提神,就像一只刚游完水的水獭,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,还反手抹了抹自己的的发型,后面有几根头发翘起来了,我朝他笑了笑,把烟头熄了,胸口有一种奇异的平和。

这家店的招牌菜是麻辣血旺,酥油辣椒,花椒面,芹菜小葱一层铺一次,搅合一下,血旺下面还有一层切段的卤猪大肠,就这一份足足够两个人吃,老廖吃了尖尖一碗饭,用勺子舀着大口吃血旺,我因为久坐没什么胃口,只吃了小半碗。老廖满嘴红油跟我说,杜总,我跟你说个事儿。我说,你说。老廖说,我跟我婆娘说的是我拿钱退休回来陪她,不是被辞的,你可不要说公司的事情哈,我害怕露馅了。

我看着老廖嘴皮一张一合,而不去看他脸上的其他器官,觉得很滑稽,也有点伤感,点点头,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他。老廖吃完饭之后就翻过手背,擦了擦嘴,人一下子就站起来,双手抱臂,跺了跺脚,一双皮鞋的脚后跟甩得叮叮作响,熟练地点了烟,猛吸了一口。也许是离家乡近了,他身上土生土长的味道就出来了,相比之下,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,我倒是很喜欢这种感觉,以往都是我来做决定,现在只需要站在老廖身后。

我仔细观察着窗户上水滴运行的轨迹,线条感极强的事物总是可以很快吸引我的注意力,有一只蚂蚁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,一身黑亮,威风凛凛,个头比在城市里见的大了很多,老廖还在说着他老婆那些事儿,说曹操曹操就到,她的电话就来了,他走去旁边接电话,这个习惯还是没有变。

老廖的老婆叫霞姐,在他之前的描述中,是一个有些势利和薄情的女人,每个月只有老廖打电话给她,说往家里寄钱的时候会热情点,有时候还会说话威胁老廖,她想要改嫁别人,这样她也不用独守空房,一个人下地干活儿,伺候一家老小。她语气很酸汤,不是直接大声宣告,而是用妖精奇怪的声气说自己再找个男人帮到养老廖的家,说不定找个能干的还能把老廖一起养起,就不用受两地分居的苦。

这时候老廖一定会哄她,还承诺多问老板要点奖金给她买新衣服。他一向是个自觉把自己位置放得比女人还低的男人,从老廖对待厕所的清洁阿姨就看得出来,别人都是侧身直接而过,唯独他佝偻着身体,像鞠躬一样走进去,老廖说那阿姨长得像他妈妈,可他看公司其他女同事也是这样,说话畏畏缩缩的,我们都觉得他的老家一定是个母系氏族的社会。

老廖存了些私房钱,都是他给自己攒下的养老金,一分钱也没透露给霞姐,这也是他回了家有话语权的底气,他开着车闲谈时候说的,即便霞姐真的和别人跑了,他靠着这些年攒下的,再娶一个也成,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随意,看我的眼神就像是一个年轻不懂事的侄子。

手机导航显示前面至少3公里都红红的一条线,老廖机智地把方向盘一甩,就要在一个路牌叫“荣昌”的地方拐弯。老廖说,之前这条路就爱堵车,有大货车夜间也走这条路,估计出车祸了,路太窄了,完全不好掉头,还要腾路给交警,我还知道一条路,十年前我和我舅舅一起路过过,那时候去找他一个朋友买西瓜,本地瓜,可甜了。

老廖显然不是很熟悉这条路,导航也没有识别到这条刚好一车宽的小道,他战战兢兢地开过了一个人家户密集的村子,又不好露怯,直直地盯着前面,不敢打晃。我们很快就进入了一片宽阔的田野,像是到了北方地区,我之前生活的地方小山多,平地少,田地的形状什么样儿都有,梯形,三角形,长方形,大家寸土必争,有时候田埂挖窄了,还有被隔壁地的人一顿好骂,这一片就规整得让人称奇了,四四方方的,像是数学家亲自来划分的,晚间的大雾和燃烧东西的烟味儿混合在一起,我和老廖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幕。

车子“嘭”的一声闷重撞击,老廖的脚点了刹车,我们赶紧下车去看,老廖嘟囔了一句,刚刚明明没看见有人,嘴上虽然这样说着,但心里依然是慌的,语气都带着颤音。我们很快就看到一个长着厚毛的动物轮廓,老廖舒了一口气说,幸好,估计是野兔子。我摇摇头说,不太像,这个长得有点瘦长,尾巴也很长,毛也很深。我打开了手机的电筒照了照,这是一只个头和猫差不多大的白毛狐狸,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地上,看样子已经死了。

老廖说,撞死狐狸会有血光之灾,他有些慌乱,摸出了兜里的香烟。他站了一会儿,想了想,又拍了拍脑袋说,瞧我怎么没反应过来,我们山上还有人抓狐狸,剥了皮卖钱的,我这可是不劳而获了,捡回去说不定还有用处,你还没吃过狐狸肉吧,眉毛一扬,语气很骄傲。

他说这话又像是自我安慰,刚刚还没点着的烟,现在像模像样地抽了起来。

我站着等他指挥,好半天,他才一跺脚说,走,再去看看。等我们再去车头那里,那只狐狸已经不见了,地上除了一滩血迹,连根毛也没看见。

老廖用手指抹了抹地上的血,放到鼻子哪里嗅了嗅,脸上也不知是喜是忧,摆摆手说,算了,算了,不死也是好事。我们正要坐上车去,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喊,过来,快过来,声音是从至少五百米以外的地方传来的,不知道这大雾是不是会影响到传播,我们定睛一看,说话的人也就在一百米处目光严峻地站着,朝着我们大力地挥手,渐渐地就离得近了,那真的是一个完完全全赤裸的人,但因为天色太黑了,他下体的毛发也很旺盛,看不清楚身上的生殖器官。

他眯着眼说,你是不是廖明军。

老廖像被震慑住了,点了点头。

他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,歪着脑袋说,我是你舅舅的朋友老董,你怎么到这里来了?

老廖似有所悟地说,哦,你是董叔叔,我们开车过来的,大路堵住了,准备从这边绕路回去。

这样,确实好像有一条路,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说。

老廖说,这么晚了你怎么来这里?

我来游泳,那边有个沟,水可深了,平时爱过来凫水。

我们才注意到在这片田地的中央有一条水沟,可能是下过暴雨,就这么一个窄沟,有一种河面上波涛汹涌的假象,我拿手机照了照,水是青灰色,冷冰冰的。

老董说,我在烧土豆烧柑子,你们一起来吃点。

烧土豆我听说过,烧柑子却是闻所未闻。

我们跟着老董走到了火堆那边,已经只剩下一些烟雾了,零星的几点火星子,再燃一会儿估计就熄了,老董拿了根木棍,把土豆一个个掏了出来,又去别处抱了些树叶过来,扔进了灰堆里,一阵浓烟袅袅过后,火堆又燃了起来,一口吞没了浓雾,周围一瞬间亮堂了,我才注意到老董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,他两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,这是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逼人目光,此刻奇怪地闪着几丝和蔼的光,他长着厚茧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眉毛,打量着我们,我和老廖都低着头看火堆,脸被烤热了,不知道说什么是好,更怕直视老董的裸体。

老董用棍子戳过来一个黑糊糊圆滚滚的小玩意儿,吃,别客气,还专门把手伸过来,在我们面前挥了挥。老廖捡了起来,用手捏了捏,是软的,他使了点劲儿掰开,热气蒸腾,里面露出了黄色的果肉,白色的橘络都被热气浸湿了,呈半透明状,是一个柑子。老廖分了一半给我,我扯下一瓣塞进嘴里,温热的,又苦又甜,还有浓郁的霉糊味,强压住心头的不适感,才咽了下去。老廖似乎以前吃过,神情闲适地两三口就吃完了。

老董说,肚子饿的话,可以先吃土豆。

我如获大赦,赶紧从地上捡了个起来剥皮,

老廖说,我车上还有米酒,要不我们喝一杯。他说完就去车里取酒,我平时也喝酒,都是业务上不得不喝,今天这样恣意地坐在田里喝一杯还是头一次,顿时性子就有些放开了,吆喝了俩嗓子叫老廖快拿过来。

老董也起身,没走多远就回来了,手里拿着个几十年前流行的搪瓷盅盅,热一下好喝,这天气太冷了,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光着身子的。

老廖不开腔,我一个外人也不好提醒他把衣服穿上。

老廖剩下的米酒装在一个5L的塑料矿泉水瓶里,倒了满满一杯,洒了一把糖,老董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双烤糊的筷子,搅了搅,把盅盅架在火上,煮热了就端下来晾一会儿,老董最先喝了一口,说不烫了,再递给老廖。米酒煮一下酒精就会发挥发了,度数就没有那么高了,老廖递给我,我尝了尝,味道偏甜,我不知不觉就着三个土豆就喝了好几大口。

老廖借着酒胆问了句,你为什么不穿衣服,不冷啊?

老董说,治病,我得了要死的病,无药可治,这是朋友教我的法子,冷天脱光了,去冰水里游泳,一天游三圈,还有一点,除了晚上睡觉盖被子,其他时候什么都不要穿。这人的意志力一旦顽强起来,什么病都要被赶走了,人死,那是意志涣散的结果,你也可以想象成魂魄,聚不到一起了,这肉身虚弱,就抓不住,自然而然就上天了。

他用手边比划边说,老廖听得兴致盎然,就差鼓掌了,他不知道怎么接这么高深莫测的话,就把酒盅子递给了老董,劝他多喝一点。

就在我醉意朦胧之际,忽的从平原上传来一阵优美的笛声,我是个音痴,听不出是什么曲子,有种欲说还休的调调,时而浅吟,时而激扬,等到了豁然开朗的境界,仿佛一刹那间,这片田野上会接二连三开出一片又一片的五彩鲜花,有一个妩媚的女子从中走来吹奏笛子,老董和老廖置若罔闻地仍在喝酒,像古诗中两位无声送别的知己。

笛子声越来越小,我感觉自己的心跳由擂鼓转入平静,沉迷于自己的风景画想象之中。也许太聚精会神了,精神不济,我低声说,眼睛涩来遭不住了。老廖说,我也是。老董咧开嘴笑了笑说,睡嘛,睡嘛,等会儿我喊你们。第二天我们醒来才发现俩人在了一片荒地里,我和老廖因为寒冷,紧紧贴在一起。旁边有一个未燃尽的火堆,还冒着几点火星,在这样一个湿重的早晨醒来,冰霜就像浸进了骨髓里,血液就像过了热水,凝结成块儿了,搓了好久两只手都没有完全恢复知觉,我以为自己快冻死了,用力掐了掐大腿,幸好,还能感觉到疼痛。老廖嘟囔,老董是不是走了,都不说一声。他酒气还没醒,说,走去沟里洗把脸清醒下。我们走到沟边,才惊恐地发现这是一个臭水沟,水已经变绿了,藻类生长茂盛,还有些被人丢弃的衣物,日用品,烂菜叶子,混做一堆,一股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,老廖站在沟边上一直干呕反胃,差点吐了出来。

遭鬼了,这地方邪门了,老廖惊慌失措地说,他神志失常地四处张望,突然就膝盖一屈,屁股一坐,跪在了地上,连续磕了三个响头,蹭了满头的泥巴灰。我虽不信鬼神,但也看懂了他眼神里的示意,跟着照做了。

老廖站起来,仍惊魂甫定地说,天亮了,我们还是回大路走。

这一路过来,我们都没有再说话,两个人的脸上都是精疲力竭的感觉,身体凝重得像拉着一台灵车。

掌灯时分,炊烟四起,天上坠着一轮浅黄的月亮,几颗微弱的星,隐匿在浮动的云层之后,路边枯萎的草丛,毛茸茸的一团又一团,还有不知名的昆虫时不时几声鸣叫。乡间的虫子声音更沧桑更悠长,更显得这里寂静荒凉,我望着陌生的天色正出神,老廖说了声,到了。

老廖家是个很宽的院子,一座二层老楼房,这样的房子在好一点的镇上比比皆是,但老廖的村子又偏又穷,几乎都是平房,所以显得很气派,一口大铁锅就放在中央,两块木头还燃着,我们到的时候,霞姐拿着火钳正在掏小红薯,早早地埋在灰堆里,就等我们回来一起吃。

霞姐长着一张圆润的瓜子脸,长时间日晒的斑,零星地分布在脸上,因为发胖,身材已经像气球一样吹涨了,走起路有些笨拙,但双手格外灵活,做起事来很利索,时不时用围腰帕擦手,审慎地打量着我。老廖已经有一阵子没回家了,和霞姐自己丝毫没有生疏的感觉,他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,径直拉着霞姐进了里屋说悄悄话。

我找了个空隙,坐在板凳上烤火出神。老廖很快就出来了,挑了个大的红薯,掰成两半和我分,我尝了口不怎么甜,比不上在超市买的烟台溏心红薯。老廖说,这是后山的地里种的,正宗的绿色产品,多吃点。

我的味觉一直很奇怪,有时候喜欢吃很咸,很酸或很甜的,对于味儿淡的提不起劲儿,我假装到处看了看,把没吃完的红薯悄悄扔到了地里。

大柴烧的旺火是一个聚会的信号,人本能地就会靠近温暖的地方,晚饭过后就陆续有几个村民围了过来,和老廖和霞姐打完招呼后就坐下来烤火,也有三两个男人站着抽烟的,聊些家常,很快脚边就一地的烟头,他们都是老烟枪,牙齿被熏得像梁上的腊肉。一个八十岁牙齿掉光的老太太,嘴已经缩进去了,人瘦得肉发了紧,脸就靠几根骨头撑着,伸手讨烟抽,她头疼得紧,手也哆嗦,吸烟可以转移注意力。

老廖很快就凑够了人数,抬出了桌子,就坐在离柴火不远的地方,打了一宿扑克,直到第二天早上都还没收工,他衔着烟,耸了耸肩膀,得意洋洋地说,我一年才上几天牌桌子嘛,还不是把你们全部干翻。其他男人都长期呆在村里,没有像老廖这样健谈的,闷着头,只管看着老廖洗牌的一双手,怕他会作弊。

霞姐烧了一锅热水,下了四碗细面,每一碗浇了小半勺水。老廖的女儿,廖一梅钻进鸡棚里捡了四个大鸡蛋,她衣服上粘了好几根鸡毛,刚下的蛋,摸起来还是温的,她有模有样地瞌碎了,把蛋打在碗里,鸡蛋清起了一层碎蛋花儿,鸡蛋黄还是圆滚滚的一团,切碎了一把葱花儿,用筷子一搅和,蛋黄和面条就黏糊糊地沾在一起了。霞姐舀了一小碗的腌鱼,我听老廖说过,这鱼放了本地一种叫芥花儿的香菜,这种菜长得高,会开和大葱一样的花儿,杆儿粗,像芋头杆,剥了外面一层厚厚的绿皮,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芯,味儿和芥末一样冲鼻,口感脆嫩,生的切好了大块儿,就扔进坛子里,熟油熬了香料,再加酱油和水煮,晾冷了才倒进坛子,先泡一个星期,把芥花儿味儿逼出来,再捞出来扔掉,扔到猪圈里,猪都抢着吃,吃完还会放响屁。

鱼烤干了,宰碎,泡一坛子,半个月后就可以吃了,有人一坛子的汤料,可以吃一年,鱼干泡了一轮又一轮,吃一口面,夹一小块腌鱼,又咸又辣,又油又香,得掌握好每一筷子的剂量,多了就臭,越少越香,舔筷子都是好味道,一人伸五次筷子,一碗面就见底了,蛋黄葱花味儿的面,一点盐都没放,还能吃出一股醇厚的鲜味儿,这里的小葱味道也是甜的,吃完了口不臭,这一顿我吃得饱胀又舒坦。

老廖等着牌搭子过来,最后两天过牌瘾了,等年后就要开始动工修房子了,他和霞姐预备修个漂亮的两层小洋房,看能不能招个上门女婿,这个地方和我料想的一样,女人比男人金贵,男人上门算不得丢人,去有钱人家的门更是有面,一般生男随男方姓,生女随女方姓,条条框框早就妇孺皆知。

霞姐说,等明早家家户户天一黑,就得闭门不出了,各家的人都在各家里呆着,如果我有什么需要就提前跟她说,有人进城就可以带回来。这是老廖家乡的习俗,说是守财,传统是来自于年兽的故事,它在这边又叫吞金兽,大年二十八开始,晚上就出来吃人家的金子、粮食、牲畜,贴上门神,大门紧闭,年兽就不敢进来,这里的人也是从二十八的晚上开始,这一守就得到初一早上。

她已经把糕饼、柑子、柿饼、糖果、瓜子、花生,都分装在平盘里,堆得跟小山儿似的,廖一梅跟着几个五六的小孩儿,围着这些吃的团团转,一会儿伸手摸摸,舔舔手指头,一会儿拿一个花生剥开,躲在门背后吃。老廖还叫了一个住得近的侄子,塞了过年红包,过来劈柴火,劈了六大筐,因关着门就只能烧小柴火。霞姐花了一中午的时间,还备了红糖、芝麻、腊肉碎、蒜苗,无事儿的时候就烙饼吃,人睡久肚子不消化,吃面吃饭都在肚子动不得,慢慢地嚼饼吃,能吃几口就几口,煮点茶水喝,压得住胃,又不会撑。

我跟老廖说,我沿着河边走走,这里空气挺好的,出去多呼吸呼吸。

老廖说,这边山清水秀,确实舒服,你小心点,不熟悉的地方千万别去。

我抽着烟走了几条田埂,云迷雾锁,走远了估计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。烟雾不是散开的,而是收紧了,捆作一团,远看着能抓着一样,老一辈的人把这个叫做瘴气,有这种瘴气的地方,必会出妖怪,心漏跳了一拍,我捂住了胸口的蠢蠢欲动,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恐惧是来自于那些没有来由的传说,还是在雾里不知道会遇见如何面目全非的人。

自从到了荒野露宿后,我的胆子越来越小了,人们都说,人长大了就知道小时候大人嘴里的妖魔鬼怪都是假的,我恰恰相反,我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,随着年龄的增长,怕的事情越来越多了,广阔天地也只要脚底下这块儿踩着的,才是实实在在的。很快,听到了水的声音,这令人愉悦而舒缓的感觉,仿佛是来自于过去某种相似的经历。

我循着声音去找,这是一条不算宽的河,但长得看不到尽头,这应该是某一条大河的支流。着魔一样,完全不觉着冻,一只脚就踏进了水里,想着这水会把我冲向哪里,会不会冲到绿水县的河里,踉跄着没走几步,就结实地摔进了水里,费了好大劲儿才重新站起来,一边走一边拧干自己衣服滴水的地方,等站在岸上才感到疼意,刚刚太冷了,人哆嗦起来就没有知觉,坑坑洼洼的石头扎破了小腿,胳膊上也蹭出了血痕,额头上有了个哆开的伤口,摸得到浅浅的口子。我狼狈不堪地又跑了一段路,找了个草垛子,幸好外套扔在了地上,打火机还在里面,点燃了一堆稻草,又捡了些枯树枝,引燃了烤火,火势越来越高,我才找回点知觉,想着此刻如果带着酒柜里那瓶九几年的茅台,现在喝一杯应该会舒服很多。

此时溪边的山,已露出了清晰的面目,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竹子,细如笔杆,粗如碗口,大多弯着腰,层层叠叠地压在一起,翠色欲滴。我想起了书桌上摆着的一个山脉模型,自然山脉地形景观,上面用涂出的河流和植被的分布曲线,情不自禁地用手仿照着去勾画了一遍。

影影绰绰的,有个女孩儿朝着这边走过来,穿着粉色的羽绒服,皮裤配着一个过了膝盖的漆皮的靴子,鞋头都被磨破了,皮肤很白,两只眼睛就像瞪着一样睁得老大,额头上有一抹不正常的血色,看着不协调极了,廖一梅,老廖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的女儿,已经二十五岁了,人长得乖乖巧巧的,我第一天就见过她了,但从未看清楚过她的长相,霞姐用眼神示意她离我这个陌生的外地男人远点,她在家里也总避着我。她好像并不意外看着我做这样反常的事,不知道已经在暗处看我多久了,假装没有一直望我,揪了一把河草在手里把玩,我没有理她,点了一支烟,幽幽地抽了起来,烟有点潮了,就跟抽着白纸一样,因为寒冷,打了一个又响又大的喷嚏,险些把手里的烟给甩出去了。

廖一梅走了过来,丢了一包皱巴巴的纸巾在我面前,就一阵风儿一样跑开了。

这两天我也观察过廖一梅,她除了自言自语,从不跟别人说话,有时候嘴角有几丝晶莹的口水挂着,就是她不正常的时候,这时候老廖和霞姐就不让她出门耍,只能在家呆着。老廖之前提到过他这个女儿,以前叛逆得很,读高中就耍朋友,失恋之后就寻死觅活,一直都没出过家门,人长得漂亮,就是脑壳不够用。如果不是廖一梅,霞姐当年也会来我们公司做个做饭阿姨,和老廖一起在外面打工赚钱。

衣服还没烤干,就有人来了,不是老廖,是那草垛子的主人,四方脸庞,皮肤黝黑,五十出头的样子,因为日晒和衰老,两只眼睛深深地陷进去了,在家里就看到这边有火堆儿燃起来了,以为是哪家顽皮孩子丢了炮在上面引燃了。他听出了我的外地口音,就问我要三百块钱的损失费,我出来的时候分文未拿,问他能不能手机支付,他以为我捉弄他,大为光火,骂骂咧咧地说要去找老廖算账。

我听他这样说,连忙安抚说,我回去拿钱,让他在这里等着。他说,反正里跑不脱,我就在这儿等你。我回去之后把事情跟老廖说了一下,老廖让我别理他,村子里没几个人看得惯他,狮子大开口,他如果真找上门来,就等他闹一闹。

还没等吃完晚饭,那人声势浩大地来了,扛着一个锄头,带着家里的两个小孩,穿得都很单薄,小的那个畏畏缩缩地目视着我,大的那个倒是胆气很足,目露凶光。

老廖悠哉悠哉地荡着一条腿,笑着说,稀客稀客,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坐下来一起吃。

他原本想过来先恐吓我,靠近我,突然又如临大敌,唯恐避之不及,低声说我身上有灾。

我疑惑不解地问,什么灾?

死人的灾,老天爷都要帮我报这个仇,他恐惧中又有掩饰不住的惊喜,像一只被抓住又意外被放生的鬼祟老鼠。

像一场闹剧一样戛然而止,他带着家人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。

霞姐说,这人是个神棍,天气暖和的时候就去外面摆摊算命,说是老天爷赏饭吃,那个草垛子是他立的敛财风水,旁人碰不得,少一根稻草,他都要蹬鼻子上脸,这么多年,也没见着他发财,村里人对他这副做派,早就见怪不怪了,让我别放在心上。

老廖拍了拍我的肩膀,眼神一变,敏锐地察觉到我身上的衣服湿了。我连忙说走滑了,摔进河里了。老廖叹了口气说,你可别瞒着我,论年龄我吃过的盐都比你的饭多。他提议明早给我找个巫医看看,他女儿脑壳出了问题就去找的一个老婆婆,年轻时候在庙里住了三十多年,读了不少书,还可通鬼神,想死就是被邪祟缠上了,赶走了不干净的东西,人就好了。

巫医住在两公里外的河边,不算远,但走路也得走一会儿,主要是早晚都起霜,抄近路怕沾湿了裤脚和鞋面,两条腿得冻得像两条棒子,反而走不动。大年二十八早上,老廖找朋友借了一辆打火就冒浓烟的摩托车载我一起过去。霞姐拿了一瓶醪糟,说巫医早饭爱吃醪糟蛋花汤配干玉米馍馍,正好给她带去点,过些日子要房子修灶,还得让她亲自上门看地方看方向。

到了地方,巫医正在写符纸,老伴儿站在门口牵防水布,原来是房子塌了一方,虽说冬天不落雨,但冷风灌进来也不好受。老廖便让她和她老伴儿一块儿去老廖家守夜,这村子小,彼此都沾亲带故的,老廖极力邀请,他们也不好再推拒,把屋子里的摩托车推了出来,再用铁链锁门。

巫医家门口还坐着个一米高的石雕神像,风吹云淋,生了一层青苔,像我在西安兵马俑见过的士兵脸,一脸正气,却穿着飘逸的长衫,显得不伦不类,不知道是哪个神仙。

巫医见我一直瞧着,看了我两眼,也没有解答,说,天见着就阴了,很可能要落雨,催着老伴儿赶紧出发,我也没好意思问。

老廖挺高兴的,大概觉得巫医上门守夜,这是一种福分,说起了赢钱的事情,说最近回来真是顺风顺水,他把自己的好运跟巫医多年的照拂联系在一起了,巫医也很高兴,客套了一番。

回到老廖家,霞姐已经烙完了十几个饼,一人一碗酽酽的热茶水,就着饼吃。晚上我们都住在一楼,所有的房间都有两道门,一道门向着外面,另一道门就像一条直线,贯穿了两间卧室,一个客厅,还有厨房,厕所就在厨房背后,所以即便晚上不开门,我们也可以在屋子里行走自如。

老廖家的床都是炕,木头做的架子,旁边支了一口锅,烧了三根柴,人如果困了,就爬上炕去睡,不困的就坐在边上烤火聊天,也看看电视,村里收到的台,卖药的广告,医院的广告特别多,电视剧没放一会儿就是广告,看得人心浮气躁。霞姐和巫医很熟悉,两个人围着一起,一直窃窃私语,说着事情,先是修灶,然后就是廖一梅,年后要开始说亲了,看能不能先摆个桃花阵。巫医说,她之前早恋的时候怀过孩子,去卫生所流掉了,没有生下来,这孩子至今还没轮回,对这人间恋恋不舍,就会缠着廖一梅,桃花运就上不了门,只能一辈子孤独终老。霞姐也慌了,问可有什么法子超度。巫医说,下个月有个好日子,去她那里做个法,看能不能解,等新房子修好了,再摆个厉害的阵,肯定媒人把门槛都踏破了。霞姐笑了,说有三四个就行了,多了要挑花眼。

巫医的老伴儿吃了一把花生,喝了点烧酒,已经呼呼大睡,身上烟叶子的味道浓烈。我和老廖躺在炕上,老廖在刷手机,我拿了一本故事书看。老廖并不去听巫医所说的那些做法的细节,霞姐听完了想做法,他就点点头表示赞同。

等她们说完了,老廖就说了我想自杀的事情,他也第一次提起了我们在荒野上的那段经历,霞姐似乎已经知道了,只专注地盯着巫医看她这么说。

我心里咯噔一下,并不喜欢有人当面谈论我的事情,这总是让我过于羞耻。

巫医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,像是在打量一件器具,连上面细小的纹路都得看清楚。她沉吟了片刻,然后才慢慢说,我幸好来了这里,只要春天之前都呆在这里,就没有性命之虞,看我的脸,就知道我,六亲不认,没有兄弟姐妹父母的亲缘,人孤了,就会有鬼来害。

巫医隐秘地笑了,人一旦掌握了孤苦的命运,仿佛就获悉了一条无人敢走的路,胆子就会被撑大了,

借着忽闪忽闪的火光,我不以为然地目视着她。她问我,原本今年过年要去哪里?我说,哪里也不去。她说,不是的,你想去一个地方,这个地方让你又爱又恨,你最不想去也最想回去。我胸口发紧,但也故作镇静地蔑笑了一声,不作回答。巫医站了起来,走到我跟前,她压着声音警告我,不能去水的地方,可以见不认识的水,不能见认识的水。毫无疑问,在我心里,她说的话并不比街边上推销的骗子更可信,但这声音就像是从房子某处潜入的咒语,灌了铅一样就冲进我心里了,让我无法辩驳。

她话锋一转,又和霞姐攀谈了起来,继续说廖一梅的事情,她说廖一梅傻了,傻了的人就会有阴阳眼,人至纯则开天眼,也是个好事情。

我听着心里跟猫爪一样,指着巫医说,说的什么玩意儿,到处骗钱吧。

她转身看我,眼神就跟母豹护崽一样,也不说话,我起了一背的汗。

巫医的老伴儿也被我的声音吵醒了,撑了起来,呆呆地望着我。

我突然意识到,所有人都在看着我,我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。

出了这样的事儿,老廖家我肯定是呆不下去了,白天我收拾好行李,准备去街上找了个旅馆暂住,我骗老廖说我已经赶车回去了,老廖才松了抓我袖口的手,骑着摩托车载我进了城,我下了车就塞了八百块钱给他,他推辞不过,就收下了。大过年的路上,连个出租车都找不到,一半是因为疫情,一半是过年,夹江县的汽车和火车都没有通,全靠农村公车去更大的镇上客运站赶车,我在县上晃了好几圈,走到了最后一个赶车地儿,才确定这个春节我注定是要被困在这儿了。

我去了最繁华的街上,找一家能住的旅馆,考虑到不知道住多久,我打算找个条件不错的。

我坐在沙发上,脑子还有点发晕,开了电视放着,显得这屋子有点人气儿,时间像一只透明的蠕虫一样爬满了我的身体。不知过了多久,我看到一个女人洗澡时的背影,浴室里的水哗哗地响着,背后的曲线一览无余,她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粘贴在脸上,她离我那么近,伸伸手就能碰到她冒着热气的肌肤,不知道何时她已经走了出来,穿上衣服,高跟鞋,在木地板上行走发出“咚咚咚”的声响,我目视着她,直到房间里空无一人,才发觉自己坐在沙发上睡着了。

房门此时却真的在咚咚咚地响,我走过去开了门,是廖一梅,她大摇大摆走了进来,坐在了床边上,荡着两条纤细的腿,她说,老廖让她来找我。我知道这肯定是假的,她一定是自作主张跑了出来,我不确信她是不是发病了,现在整个人是不清醒的,说什么,做什么,完全没有记忆。我掏出手机想给老廖打个电话,廖一梅走过来说,她马上就要走了,尿急了,上个厕所就走。很快厕所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,接着是一阵儿冲马桶的声音。

廖一梅出来了,但没有直接走,而是拉着我去了厕所,说她发现了一个秘密。这里空间狭小,在浴室里,她站在马桶上,轻轻揉了揉手里的一团卫生纸,说,你看,有雪,刚我蹲着扯纸的时候就能看见。在半百半黄的灯光下,我确实看到了一些白色的粒子,在空气中向上飞扬,慢慢地靠近天花板的灯罩,有一瞬间,我以为自己的悲伤,就骑着每一颗粒子飞走了。完了,她又蹲在马桶上跟我说,她不想作法,不想嫁人了,跑出来就是吓吓老廖和霞姐,说完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,看着伤心极了。

我并不擅长安慰别人,怕她发病,给老廖打了电话,但无人接听,又看了看时间,已经快九点了,等老廖赶过来,一来一去就半夜了,不如明早再说。廖一梅似乎已经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,擦干了眼泪,不急不忙地坐在床上看起了电视,我去超市买了鱿鱼干,豆皮,雪梅,她就自己撕开吃。回来路上,我已经给廖一梅在隔壁开了一个房间,等她睡着了再想办法,我怕她如果醒着,不愿意过去了。等她发出持续均匀的鼾声,确认睡熟了,我才裹着被子把她抱了起来。她睡得很恬静,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,这让我想起了杜菲刚出生的时候,我在产房外面站着,护士抱出了一个红红的,皱皱的婴儿,说是个女儿。

我翻出了前妻的电话,想一想还是没有拨出去了,离婚后,她就带着杜菲嫁人了,杜菲改姓的时候,仅有这一次,她联系过我,她是一个为了让我不去探视女儿,不需要我支付抚养费的女人,自从认出了我的真面目,我是第一个彻底让她感觉恶心的人,我们的争执都过于决绝,再也不可能有什么交际。

等关了屏幕,却又亮了,上面有一条未读信息,是李兰宣发过来,祝你新年快乐。去年的十一月份我们还一起去了一趟千丈湖自驾游,那个时候我是全无心情的,公司终究还是没熬过这场疫情,虽然七月份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结果了,但还是死撑着过了四个月,山穷水尽了,才能死得瞑目。我也不愿留在公司亲手结束一切,合伙的朋友刘诚光是做会计的,就留了下来处理。

李兰宣喜欢吃鱼,不管是大鱼还是小鱼,塞进嘴里,很快就能把鱼肉抿下来,把鱼刺吐进渣盘里,不管是多小的刺,都逃不掉她敏感的舌头,所以看着她把一盆鱼打整干净,有时候都是一种享受。她皮肤白,喜欢点香辣味的水煮鱼,说鱼肉就是越辣越鲜,越辣越嫩,吃到脸红扑扑的,嘴皮油滑滑的,看起来着实很可爱。有时候她吸着鼻涕,没有多余的手去抽纸擦擦,不停地在盆里翻找还没有漏网之鱼,我会想帮她再叫一斤鱼,她一边眼皮都不舍得抬起来看我,一边摆着手说,不要了,吃多了就不安逸了,就是要吃得欠兮兮的才好,说得时候还在翻,直到确认确实一扫而光了,她才夹一簇豆芽,塞进嘴里嚼。结了帐,无论是春夏秋冬,她一定会挽着我的胳膊,去超市买一根巧乐兹的蓝莓夹心巧克力冰激凌,在街上吹着风吃完,即使冬天冷得直哆嗦,她也咬牙切齿地直到舔干净棍子,我们再一起回酒店。

我特别喜欢李兰宣的后颈窝,当她背对着我,擦拭自己湿透的长发,那美妙的一节,我便可以一览无余,鲜嫩得像剥了皮的甘蔗,几撮胎毛杂乱无序地长着,仿佛可以触到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。我总是坐在沙发上,抽一支烟,静静地看着,李兰宣弄干头发后,嗔怪地对我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,然后抱着我的腰,我们就像许久未见的老夫老妻一样,依偎在一起。

之前我生意顺风顺水的时候,从未去细想过她为什么跟着我,如今潦倒落魄了,我反而觉得她眼光确实不好,她已经快三十岁了,我肯定是不会娶她的,她也没有想过挪窝重新找个结婚的。刘诚光说,李兰宣就是傻,是那种只想过舒坦日子的女人,稍微动点脑筋的事情都不会去碰,也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做进工厂的活儿,一个月给一千她估计都不会跑,我一个月至少五千块,更加像狗皮膏药一样,甩都甩不脱。

我会在有需要的时候打电话给她,每次也是当面给零花钱,我们都不清楚也不关心,不见面的时候对方在做什么。李兰宣和我是在一个饭局上认识的,另一个公司的黄主任平时就做些拉女配的事情,她就是那时候被他推进来的,当时刚刚过完二十七岁的生日,说自己高中文凭,现在还没找到工作,有没有老板可以照顾照顾她。说实话,她除了白,其他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,身材有点微胖,左边眉毛里有颗黑痣,眼睛也不算大,好在脸是瓜子脸,其他五官也算长得恰到好处,那天在另外两个化了浓妆的女人面前,不施粉黛的她穿着一件大红色裹身长裙,显得有点土,就像春晚上面喜庆的主持人。

李兰宣坐在我旁边,给我敬了小半杯白酒之后,就开始对桌子上的菜下手了,她一直认真地吃着,别人都说说笑笑的时候,她会假装矜持地停一停筷子,傻傻地乐呵乐呵,等别人开始交头接耳了,她又开始夹菜往嘴里塞。我在这样的酒局上,简直百无聊赖,对外的应酬一直都是刘诚光来负责,我只露个脸喝个酒,以示尊重。连刘诚光都经常说别人怀疑他是个无实权的董事,我才是幕后大老板,小客户请都请不动。其实我和他读了高中就认识对方了,好的跟什么似的。我知道他说得都是些玩笑话,公司破产后,清算完剩的五万多块,我一并都留给了他,他有俩个孩子,一儿一女,负担比我还要更重些。

我把李兰宣的联系方式删除了。

早上廖一梅来敲我的门,走廊的灯光昏暗,她扎了一个高马尾,恍惚之中我还把她认成了李兰宣,她肚子饿了,想去吃东西。

我肚子还不饿,暂时没什么想法,问她想吃什么。廖一梅说她喜欢吃鸡爪,她带着我走街串巷找到了一家卖耙鸡爪的小店,中午吃饭的人不多,我们找了一个门口的桌子,点了一锅杂菜煮鸡爪,海带结、土豆片、藕片、木耳,粉条,什么都放了些。老板舀了半瓢卤鸡爪的汤汁倒进一个烤炉,掺了一勺子香料辣椒,搅化了,煮开就放菜进去,再把香辣鸡爪铺一层在上面,撒了葱花和香菜碎,鸡爪一抿就化,廖一梅一口接着一口,吃了五根,才夹了一片土豆吃。

她很兴奋,抬起头冲我笑了笑,同我在老廖家所见完全不一样的笑容,眼睛眯起来了,嘴唇微勾,更像一个成熟的女性,胸有成竹地看着我。我问廖一梅为什么来找我。她说她一直都跟着我,而且整个镇上只有这一家旅馆看起来干净卫生一些,所以我肯定会住在这里,她观察过我,我睡炕上的时候,总离其他人远远的,因为他们身上有臭味,那么冷的天,我还会下河洗澡,以此类推,我肯定是一个爱干净的人。她语速飞快,非常自如地跟我说着我在她眼里的样子。

我从她的话里,找到了一种熟悉的痛感,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拆开了,难受得很。廖一梅察觉到了我的异常,很自然地走了过来,摸了摸的头,她说,我知道怎么回家,你快回去吧,你很可能要不见了。我不知道她在胡言乱语说些什么,听完了她的话,只感觉头上有一股气在提着全身往前走,我回到旅馆,就钻进了被窝里,这一睡又到了晚上。

睡醒了就觉得饿得不行,我在楼底下买了一碗夜市的麻辣烫,和小瓶的红星二锅头,读大学的时候去重庆吃火锅第一次喝,是当地同学的父亲给我倒了小半杯,这酒对我来说有点太呛了,很快就开始上头,我喝得三杯,迷迷糊糊地爬上床就睡过去了。

这是我在梦里第一次见到杜甫,我还是个小不点儿,不上学的时候总缠着他。

杜甫从叔叔家借了一个捞鱼的圆锥形网架,他长得像猴子一样精瘦的身材,扛着高过他一头的鱼网架走在大马路上,一路大摇大摆,可惜这黄昏时候的天气最好不好说,一阵大风贸然吹过,杜甫就会接连踉跄好几步,才稳得住步子,我跟在他身后,模仿他二流子一样的走姿,他并不恼,转过身子冲我笑了笑,脸上的褶皱像打了个结,脖子上围了一条红色的兔绒围巾,和孙菲的一样。我兜里揣着一盒黄烟炮,点燃了一个,“啪”的一声响,这像是天上落下个石头砸钢管的声音,吓得他原地蹦了起来,网架摔到了地上,一阵儿黄烟还没完全散去,我幸灾乐祸地笑了,又扔了一个过去,这一声把我从梦里炸醒了,我睁开惺忪的睡眼,后知后觉地看着窗外天上巨大的烟花,天已经黑透了,这是过年的晚上,将会有彻夜的响动。

我知道我不该去想起杜甫,原本我也打算这样做,但我已经走到了一条死胡同,也许每到人生不顺的阶段,我都得和他牵扯不清。

我踌躇了很久,给杜甫打了一个电话,不知道什么时候通的,我又说了什么醉话,只听到杜甫让我在夹江县等他,他一定会去找我。

其实,杜甫在去年年后来过雅江看我,那时候疫情还没有来,公司还沉浸在下半年盈利的喜气洋洋之中,刘诚光在“海天酒店”搞了一个很体面的年会,宴请全公司的人来吃,包括食堂阿姨和清洁阿姨,他费心疏通关系,找了本地的笑星来表演节目,晚会很成功,拍照留念的人不计其数。那晚我坐在第一排,后面全是闪屏的光接二连三地射过来,搞得我眼睛根本无法长时间睁着,只得像汽车雨刮器一样来来回回地开闭。耳边的声音就像驾车在高速路上疾驰一样嘈杂。如果把公司从起步到破产的整个过程看作一条线,唯一的高峰就只有那天晚上,直到收拾现场的工作人员无意之间把总闸关掉的时候,我们在一片混沌黑暗之中,刘诚光用手机电筒晃着前方,看着钢筋架子横七竖八地乱放着,就好像在一片厂房废墟之中,我就像这世界最后剩下的幸存者,觉得自己该死的幸运。

杜甫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呢子外套,和他头上的灰色厚毛线帽一点都不搭,看起来就像在茶馆里刚刚通宵达旦搓完牌的人,身体已经萎靡不振了,眼睛还亮晶晶的,我喊了一声,舅。他把放地上的黑色牛仔行李包,一把甩到了肩上说,我来看看你,今天一路过来真的是坐车坐难受了,新上岗的小伙子,油门深一脚浅一脚的,这要是岁数大点,非得把脖子甩脱臼不可。他喜欢说一些夸张的俏皮话来引起别人的注意,对于他这样的表现,我已经见怪不怪了。

我带着杜甫去了同福路的一家东北饺子馆,老板是一对东北来的夫妻,我常在这里吃饭,尤其是加班加点之后,冬天屋子里就跟开了暖气片一样,熏得热烘烘的。我点了一大盘酸菜猪肉饺子,一盘凉拌黄瓜,一盘油酥花生米,太久没见面了,我们相顾无言,我给杜甫买了一小瓶歪嘴,正要拧开盖子。杜甫摆摆手说,我不喝酒,一直以来都不喝的,你忘啦。他面无表情地说完后三个字,我心里就有点刺痛了,觉着他是给我找不痛快,指责我这些年没给他尽孝,我压着心中的火气,软着声音说,不喝就不喝,吃饺子。杜甫接着挑剔地说,我也不爱吃饺子。我偃旗息鼓了,感觉没法沟通,淡淡地说,行吧,那你等我吃完。他举起筷子就夹了几颗花生米吃,黄瓜也不碰。我吃了一大半饺子,撑得自己眼冒金星。

等出了店门已经快十点了,他用打底衣的袖子擦了擦斑驳的手表说,这个点就合适,我知道去哪里吃点,不吃晚上肯定要饿醒,你那屋子干净得老鼠都不得上门。他领着我穿了好几条巷子,到了一个老式居民楼的拐角,这里摆了一个地摊,吃的菜单就用红胶带贴在玻璃橱窗上,杜甫要了一碗香辣豆花和清汤肥肠粉,我坐在小板凳上抽烟等着他,他吃得很快,我一支烟还没抽完,他就已经把两个碗吃得瓦亮瓦亮的,

他问起我养父母的事情,我也懒得回答,就说挺好的。他又说,你得抽空去看看,毕竟还是养过你的,算是有子女亲缘。

我被一对夫妻领养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,那时候刚读高中,听说是一个伯父的亲戚,通过这一层关系,对方只是成为我名义上监护人,实际上日常的开销都是杜甫打给他们,他们再给我(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)。在我读大学的时候,养父母通过试管生了一个儿子,然后就要和我脱离关系,从初中开始就已经独自住校,对于没有经济来源,这顿吃了担心下顿的生活,我已经习惯了。他们并不祈求我回报,我也开始对自己人生真正承担了全部,而杜甫,我也不知道他在在哪里。

杜甫说着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,我就竖着耳朵听,也不搭腔。我知道他来,就是为了给我找不舒坦,不想我按照自己的方式过日子。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一个傀儡,自从父母走后,跟着杜甫生活了三年,他教我的那些,都是四处碰钉子的做法,等我学着看人脸色之后,才渐渐摸着了混迹人间的门道,过上了别人眼里体面的生活。我的妻子,一个我绝口不提的女人,也只是我读心术的战利品而已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彻底厌倦了去读人的表情,找不到快乐的感觉了,心里静得像一面血色的湖泊,闪闪地映出一张又一张面无表情的脸,我看着杜甫在家里走来走去,漠然得他像一个来家里修下水道的工人。

我和杜甫的最后一顿饭是在一家高档日料店,人均五百,萝卜泥拌红鱼子,酱腌蛋黄,烤鱼块,厚切金枪鱼片,鳗鱼饭,大虾天妇罗,每一道菜上来的时候,都会有服务员在旁边细致地解说,每一个食材从哪里来,应该怎么吃。我本以为他会挑三拣四,说东道西,可他走进去了却出奇的沉默,整个吃饭的过程中,他用一种慈父一样的眼神望着我,我在他眼球里,渺小得像一只虫子,悲哀而可怜。

我们吃完之后,单点了两杯热酒,我给他讲日本的清酒,随着曲菌的发酵,会产生一种栗子的香气,好的酒,入口会有一种凛冽的快感,在中国,很难喝到正宗的清酒。这时服务员送了一小碟酱瓜咸菜,杜甫尝了一小口后,开始讲我喜欢爬山的事情,一到长假,我就往山上跑,他曾经悄悄地尾随我上山,我走在路上无所畏惧,神采奕奕的样子,又瘦又黑,可两只眼睛就像在游荡在森林之中两盏明灯,这让他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在山上出生的孩子,就和他一模一样。

我在夹江县的旅馆等到了二月底,杜甫还是没有来,决定自己回一趟绿水县,那巫医的预言时不时在耳边回响,像一阵儿卷着漩涡的风,绵绵不绝。在旅馆居住的日子,我的进食越来越少,常常一整天都感觉不到饥饿,摸着自己身上日渐凸起的肋骨,我嗅到了血淋淋的气味。

县里第一辆长途客运车开通了,这是一个旅行社包的大巴车,我购买了两天三夜游滨江市的旅行套餐,等车子到了第一站的酒店,我天不亮就起床去客运站,赶去绿水县的第一班客车,下车之后颠颠簸簸地走了一路,险些错过了右转的路口,原本那里有一座红房子,是一个葡萄园的主人修的,我一直靠着它识路,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掉了,田也荒弃了长了杂草。

村里的人越来越少,也许也是因为天气冷,路上没有人,我想去找杜甫的家,就得走一条窄窄的山路,没走多远,就遇到了第一只活物,那不知名的树上盘着一条蛇,全身被灰色的鳞片覆盖,它在树上柔韧地游动着,三角形的头上依稀可以看到鲜红的信子一伸一缩,很快它就从树上滑下来了,绿豆大小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,娴熟地蜕掉了一层皮,变成了近乎半透明色,游进了草丛里。

我振作精神,继续赶路,没走多远,看到了旁边山道上一个黑黑的人影,我想叫住他,问个好,兴许是认识的人。长大了嘴巴,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呼喊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浑身的汗毛在一瞬间都竖立起来,我又挺起胸膛,大声地咳嗽,却发现胸腔使不上任何劲儿,有一股气流从身体里哗哗地冲出来了,没有任何声音。

我怀疑自己已经走在了黄泉路上,指不定从哪里冒出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,将我吞入腹中,记不得哪位老人说的,阴间也有食物链,大鬼吃小鬼,好鬼走不到阎王殿,就会被恶鬼吃掉,就这样被无边的恐惧沉沉地压着,我浑身猛地一颤,精疲力竭地栽倒在地上。

等睁开眼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棚子里,旁边坐了三个人,两男一女,看起来像一家人,无声无息地在烤火,我很高兴自己还活着,也许是因为刚刚脑子发懵,胡思乱想罢了,现在躺着的才是我走到的地方。

我听到外面水流肆虐的噪声,夹杂着雨点敲打棚子的响声,像一场大张旗鼓的表扬,忍不住吃惊地问,怎么了?

外面发洪水了,这里是最高的地方了,如果雨停了,这洪水就不会继续涨了,一个女人戚戚地说。

我走到棚子外面一看,暴涨的河水,猖狂地裹挟着木头,树干,家具,死掉的牲畜奔流不止。风雨交加,眼睛闭紧了,我缩成一团,不断地向后退回棚子里。

这是一个异常难熬的夜晚,谁也不知道洪水是否会爬上山顶,这个临时的棚子是山上种橘子老农的杂物间,除了屋顶是木结构的,四面挂的都是加厚的防水油布,我们不敢烧太旺的火,每次火势小了,就只往里面添一两个柴,都尽量彼此贴近些取暖。

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无比粘牙的糕点,塞进嘴里,费劲地咀嚼着,她也许是一次性咬得太大口,竟扯下了一颗牙齿,挫败地把这块糕点扔到了地上。

这些人看起来都有一肚子的事情,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倾诉的欲望,我很怪异地最早开口了,说起了杜甫。

每年涨水的时候,杜甫都会去矮坡下面网鱼,水刚刚淹了路的一半,把岸边的泥沙全推到了路中央,得穿着筒靴才敢下去走,不然一双好鞋就糟蹋了。杜甫光着脚,把裤子挽到膝盖,就下去了,他就像个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一样,日复一日地干着竹篮打水的事情。一个下午,他才捞一些猫猫鱼起来,这些煮鱼汤都捞不到肉的,他也不能提回家去,杜甫就塞给我,他知道我养了三只鸭子,叫我扔在鸭盆里,鸭子就会自己啄来吃。

过不了多久,他又热衷于别的事情,整天拿着一个像打农药的现代化设备,去找贵重金属,寻宝这件事起源于村里的刘泽,他看到网上一个寻宝视频,有人靠着金属探测器发现一袋价值百万的古金币,所以他也托人买了一个金属探测器,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了。

刘泽没空找的时候,杜甫就去找,他们约好了,找到了值钱的玩意儿就平分收益。

我发了两天的高烧,人昏昏沉沉得睡了两天,杜甫在家守着我,他就背着那台滴滴响的机器在屋子里走动。在猪圈里,机器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而响亮,就像从门口驶过了一辆呜啦啦的警车,他连蹦带跳,额头因激动渗出了汗水,像一只兔子一样冲出了家门口,

门打开了,光蜂拥而入,这是我魇着之后,第一次走出这间屋子。杜甫抱着一个罩子,汗淋淋地艰难挪动着步子,这是他叫老木匠按尺寸打出来的,一个圆形的罩子,把老钟嵌进去刚好合适,刘泽从城里载来了一个修表老头,哐当哐当摆弄了几天。从此,这口钟到了午夜十二点或是中午十二点的时候,就会发出一声闷重的齿轮卡过的机械声,接着就是清脆的布谷鸟叫声,咕咕咕响三声,据说是德国的工艺,是一个曾经住在这里的日本军官不惜重金找人定做的,至于这口钟为何会流落到杜甫家的地底下,谁也没搞明白。最终,这口钟卖给了城里一个古董收藏的铺子,他和刘泽一人分了五千块钱。

我还没说完,其他人就已经睡着了,他们靠着墙壁,僵硬地把自己摊在黑暗里,像一块无人问津的饼。

外面的雨声小了些,我走到门口,雨下得很柔,像在抛洒着细细的白沙子一样,我的身体里蓄满了潮气,这足以使我产生一种幻觉,如果天气干燥一些,我会像一种浮游生物一样,悬浮在半空之中,看清楚整个村子的样子。

重新坐下的时候,一个中年男人说话了,之前他总坐在身后吭哧吭哧地咬一个鸭梨,眼神不安地逡巡着周围,身体弯得像一根弹簧,像个杂耍艺人,自言自语地说,杜甫的家在半山腰上,墙粉刷得雪白,瓦片也铺得整整齐齐,三间宽敞的屋子,院子里摆了一个破旧的藤椅,旁边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,遮天蔽日地护着那把椅子不受日晒雨淋,有传言说杜甫的父亲生前最爱坐在这把椅子上,叼着烟斗,望着天边。人的骨灰从殡仪馆抱出来的时候,旁边定要有人撑一把黑伞,伞是用来护着死人,有人说也许杜甫的父亲一直都坐在那把椅子上,从未离开过,他的继母偷偷地把骨灰埋在了椅子底下,那坟包里一定是空的。她身上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息,这都是长年累月和鬼魂生活在一起的原因。

他说完之后,又从地上捡了一个苹果过来啃。

这时,从外面来了一个女人,她披着一条花布,步履蹒跚,浑身一点都没湿,她每一步不像是踏在地上,像棉絮一样洒在地上,仔细看的话,身体竟像是被一阵风给吹进来的。

她找了一个位置坐下,露出了花白的头发,声音沙哑,有一种金属的冰冷质感,我不认识她,她却认识我,准确的说,她认识这里所有的人,她讲的是杜甫的母亲,这个总藏在只言片语里的女人,没有人能完整地说的出她的事情。

杜甫的母亲叫奶奶,不是按辈分的称呼,名字就是,这是清虚道观的一个姑子给她起的。因家里一贫如洗,糊不住口,她十岁到了观里,还每天嘀咕着喝奶,在家时她年幼的弟弟尚在襁褓,母亲有时候见她饿了,也会把一边乳头塞进她嘴里吮吸,就留下了这个习惯。按当地的方言的一声叫法,“奶奶”从每个人嘴里发出的是一种极其温柔且缱绻的轻声。奶奶长大了,有时候陪姑子进城买油盐酱醋,还可讨一个白糖烧饼吃,薄薄的,外面一层黑芝麻,烫着嘴皮,她就三下五除地囫囵吞了下去,姑子又好气又好笑,见着她眼巴巴地望着,又叫烧饼王给她拿了一个。如今烧饼王的孙子还在经营着那家店,汉堡店进乡了之后,店面冷清了一阵子,后面没多久又恢复了人来人往,毕竟是好几代人的口味了。

奶奶遇到了杜如青还是她三十五的时候,那时候她也变成了一个姑子,杜如青晃了晃手里的鸡腿儿,她就下山还俗了,去村里登了记,买了一包糖,发了些亲朋好友,奶奶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,在道观门口磕了三个响头。她重新回到了道观,去照顾生病的姑子,这一去,就再也没有回来了。

三年后,杜如青又另外娶了妻,也就是杜甫的继母,我的外婆。

他们的记忆过于断续,几乎沉醉地复述着细节,我听着,像行走在一条狭长而茂密森林路径中,这里的光线稠密而柔和,鸟雀啁啾,如果我走得够快,穿过所有的声音,也许我将有更加完整的记忆。

杜甫曾在我面前死过两次,他绝食过,摸过电门,虽然都没有死成,但也许他背着我,又在哪里死了第三次,他噙着泪,怜悯而慈悲地望着我,像一位来自于更加遥远过去的祖先,那一滴热烫,落到了手心,烫进了我的心里。

所有人都沉闭口不言,我从这人脸上,找到了杜甫的眼睛,那人的脸上,找到了杜甫的鼻子,还有他的嘴巴,耳朵,说话的语气,内心颤动不止,张嘴问,你们是谁?

那些人笑了笑,像一阵儿烟儿一样的就散了,这地方空得像从未来过人似的。

等过两天,太阳亮堂了,大雾散后,某夜从外地来了一个同乡人,碰巧路过这里,即使黑黢黢的一片,他也摸得清这里的路,和路边长的植物都是旧相识,此刻却是两眼一抹黑,走近了才看清,这个村子在前天就被冲毁了,谁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水,又在何处消逝不见了,什么房屋、树林,山丘皆不见了,到处都变成了一片空旷。

许晓敏:九零后,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会员,邛崃市作家协会会员,山东文学院第15届青年作家高研班毕业学员,曾获山东作协“世纪金榜杯”青春文学征文比赛中篇小说二等奖,已出版中短篇小说《愚者的黄昏》,中短篇小说《靡靡夜》(出版中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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